《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二)》第二十四条规定:“债权人就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夫妻一方以个人名义所负债务主张权利的,应当按夫妻共同债务处理。但夫妻一方能够证明债权人与债务人明确约定为个人债务,或者能够证明属于婚姻法第十九条第三款规定情形的除外。”在民间,最高法这条司法解释被简称为“24条”。
“24条”自2004年4月1日施行以来,今年已走过第12个年头。由于“24条”对夫妻债务采取“推定+除外”原则,即先推定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夫妻单方所负之债为共同债务,因“24条”所引发的争议,从理论界到实务界,一刻都没有平息。特别是随着经济发展,社会中产阶级崛起,婚姻关系与个人财产安全也就成为必须正面直视的问题。为此,本报特推出一组系列报道,以飨读者。
从卓有声誉的中青年学者、高校副院长到负债累累,中间可能只隔了纸婚约。广西民族大学教授李长天的经历似乎在警示——现行法律规定之下,婚姻开始变得危险。
这一切的发生,和李长天前妻王凤英密切相关。因夫妻感情不和,2015年12月21日两人协议离婚。然而从今年1月起,李长天手机里开始不断接收到各种催债信息。李长天简单统计了一下,在自己完全不知情情况下,前妻王凤英一共向32个个人,7家小额贷款公司以及4家银行一共举债600余万。由于上述债务主要形成于两人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这意味着,李长天将极有可能会承担连带责任。
目前已进入诉讼程序的案子似乎正在不断地印证这种可能性。现已有3名债权人提起诉讼。其中有两起因被判承担连带责任,李长天提起了上诉。另一起则还未判决。数量更多的债权人,目前仍在围观。
从农家子弟到高校教授 他是院长眼里的优秀人才
如果将时光倒回至一年前,这是一位偏僻山村的农家子弟,通过不断学习,最终实现人生逆袭的励志故事。
1977年,李长天出生于广西凤山县一个农民家庭。地处广西西北部的凤山是全国贫困县。由于父亲有胃病,不能干重活,读书期间,李长天的学费、生活费主要来自于母亲上山采蘑菇、竹笋和奶奶养猪的收入。
中山大学人类学专业博士毕业后,李长天成为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的一名教师。目前,李长天已是教授、硕士生导师、国家民委民族问题研究优秀中青年专家、广西高等学校优秀中青年骨干教师、广西北部湾经济区优秀中青年专业技术人才。从2013年7月起,李长天一度任学院副院长兼学校民族博物馆馆长之职。现已出版专著两部,译著一部,在《宗教学研究》、《广西民族研究》、《理论月刊》等发表学术论文10余篇。
对于李长天上述履历,10日晚,接受成都商报记者采访时,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院长王柏中予以了证实。王柏中院长表示,李长天虽然人还年轻,但在民族学研究上面,已建立起一定学术声誉,“是我们这边的学科带头人。长期和四川大学等国内高校保持交流学习。”
李长天的所有理想与追求,随着一段事后看起来危险的婚姻而暂告一个段落。
危险的婚姻
李长天和王凤英,相识于2005年。彼时,王凤英在南宁一家金融机构上班。通过网络,两人结识,并最终于2008年结婚。回顾此前这段婚姻,李长天感慨,个中确实颇有仓促之处,“当时我父亲病重,临终前最大心愿就是希望我能成家。”
一切看起来波澜不惊。2012年,儿子呱呱坠地。随着个人不断努力,李长天也解决了教授职称,并开始担任学院副院长。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属于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日子,其实已经不多了。
李长天介绍,大概从2015年年初开始,妻子王凤英就变得有一些形迹可疑。“长期以见客户为由滞留外面不回家。连孩子也不照顾,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儿全都由我一人承担。”同时让李长天更难以接受的是,妻子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稍有不慎就和他吵架。最初,本着为孩子考虑,李长天选择了忍让。然而,随着情况愈发严重,两人矛盾越来越深,期间,王凤英还曾多次偷偷盗刷过李长天的个人信用卡。由于夫妻感情破裂,去年12月21日,两人协议离婚。
让李长天始料未及的是,离婚并不意味着麻烦的结束,而仅仅是开始。今年1至3月,李长天的手机里开始不断收到各种各样的讨债信息。据李长天介绍,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才知道,此前王凤英已在外面欠下了巨额的债务。更严峻的是,作为王凤英的前夫,他极有可能将因此承担连带责任。
噩梦开始 前妻欠下巨额债务不知去向
债务困扰之初,李长天对前妻充满了仇恨。以至于李长天觉得,他和王凤英的认识方式本身,可能都是一个错误,“网恋还是不好。亲友介绍的会好一点,至少知根知底。”不过随着时间逐渐往后推移,李长天觉得,有问题的可能不光前妻,还包括了法律本身。
种种迹象显示,赌博和高利贷最终将王凤英推向了万劫不复。事情暴露后,身为前妻的王凤英曾不止一次地向李长天表达过忏悔并坦承,因为沉湎于赌球,她输掉了不少钱。此后又利用高利贷不断拆东墙补西墙,最终导致债务越滚越多。
目前已暴露出来的债务数额已极为惊人。李长天初步统计了一下,王凤英一共向32个个人、7家小额贷款公司、4家银行共举债604.5万。李长天声称,对于上述款项,他每一笔都不知情。他也没有在任何一笔款项上签过字。李长天同时声称,上述款项除了相当一部分被高利贷利息所吞噬外,“剩余部分,就是赌债,没有用于家庭开支。”
就像这类故事绝大多数的结局一样,由于债台高筑,特别是被追债者多次殴打过后,王凤英选择了逃离南宁,消失在了茫茫人海当中。王凤英跑路后,李长天则成为了追债者们的讨债对象。
对于此前所经历过的大半年黑色生活,李长天表示,完全如噩梦一般。讨债者们建立起了专门的微信群,甚至在广西民族大学内也安插上眼线,一旦李长天的身影出现在校园内,很快身边就会聚集起一帮群追债人。甚至就连部分银行也开始聘请专门的讨债公司,连续不间断地向李长天展开骚扰。
无奈之下,李长天主动向学校申请,辞去了包括副院长在内的相关行政职务。出于安全角度考虑,学校同意了李长天这一请求,并特别交代学校保安,一定要加强对李长天本人的安防、保卫工 作。
不服一审判决 李长天提起上诉
作为一名主要研究宗教人类学、瑶族历史与文化的学者,李长天一度认为,讨债者们的骚扰只是暂时的,他相信法律能够解决一切。
截至目前,已有三名债权人将王凤英、李长天作为共同被告,提起诉讼。而更多的人,则选择了观望。虽然截至目前,三个案子还没有产生一份生效判决,但从一审结果来看,情况似乎不妙。
在李长天看来,每一笔借款,均有其荒诞之处。其中,最初一起康某诉莫、罗二人8万元借贷及利息中,康某事实上还是李长天的同事,并且两家人还居住于同一栋楼。即使家里真急需用钱,根据常理,也应该是由他向康某借钱,而不应该是王凤英,“况且我和康某经常见面,借钱这么大的事,对方怎么从没问过我一句?”庭审中康某表示,当初王凤英借款时,确以家庭应急开支为由。针对李长天疑问,12日,成都商报记者通过电话与康某取得联系。当记者表明身份,电话中康某说了一句:“你了解这些做什么?”并随之挂断电话。
在一审判决结果出来之前,李长天对诉讼其实充满了信心。对于每一起诉讼,李长天都准备了超过100页的证据,在李长天看来,要想证明王凤英所借的全部款项没有用于家庭开支并不困难。甚至,李长天还以一名学者的严谨,罗列出了家里整个的收支情况。其中根据广西民大出具的证明和个税清单,李长天一年的收入超过20万,月收入在1.7万左右。而整个家庭包括房贷在内,一个月开支则不足7000元,“家里所有开支均由我承担,根本不需要对外举债。况且,短短时间内夫妻一方举债600余万,这是一个家庭的应急开支?”
虽然人已经消失不见,但庭审中,王凤英还是委托了代理人代为出庭应诉。庭审中,王凤英的代理人均表示,她所借的钱确实没有用于家庭共同开支,而是用于赌球。不应属于夫妻共同债务,同时出示了王凤英赌博光盘及长达50页的赌博下注清单,一度为了证明自己所借款项用于赌博,王凤英甚至还有过向公安投案自首这一举动。
所有的努力看起来效果似乎并不明显。包括(2016)桂0107民初1226和(2016)桂0107民初1211两份判决均认定,在王凤英与李长天两人婚姻关系期间,王凤英单独所举之债,均属夫妻共同债务,李长天需因此承担连带责任。
而在判决书中,广西南宁市西乡塘区法院裁判依据中,最重要一条即是《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二)》第二十四条之规定(下称“24条”)。
单以字数衡量,“24条”不足百字。其内容为:“债权人就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夫妻一方以个人名义所负债务主张权利的,应当按夫妻共同债务处理。但夫妻一方能够证明债权人与债务人明确约定为个人债务,或者能够证明属于婚姻法第19条第3款规定情形的除外。”
如果以更通俗的话来理解,那就是对夫妻关系存续期间任何一方所举之债,法律上先一律推定为共同债务。
那么,“24条”中所说的“能够证明属于婚姻法第19条第3款规定情形的除外”的除外情形又指的是哪些呢?这里所说的除外情形,只包括三种,一是借款时就已明确约定为单独债务。另外一种则是《婚姻法》第19条第3款规定的,夫妻之间实行财产AA制,而且还需证明第三人知道AA制。除此以外,2014年最高法还以复函的方式增加了另外一种除外情形,那就是举债人的配偶举证证明所借债务并非用于共同生活。
但是,在不少法律人士看来,“24条”三种除外情形中,前两种现实中基本不可能实现,而最高法随后以复函的方式补充的第三种情形甚至有违证据学原理,即只有发生后的事情才会留下证据,对于要求并非用于服务共同生活这样的未发生事情举证属强人所难。甚至就连一些一线法官,也对“24条”提出质疑,如宜昌市中级法院三级高级法官,三峡大学兼职教授,担任婚姻家庭合议庭审判长10余年的王礼仁即多次撰文并直言不讳:“‘24条’存在严重错误,带来了灾难性后果,造成了严重的司法紊乱。
在李长天看来,因为“24条”的存在,“一个人如果像我一样遇人不淑,不光将输掉过去,甚至还包括未来。”
因对一审判决不服,李长天现已提起上诉。
想到年幼的儿子 他对未来有些迷茫
目前,对于李长天而言,未来较为遥远,生存才是第一位的。从孩子安全角度出发,李长天目前已不能让儿子继续在广西民大幼儿园内上学,自己也离开了当初的那个家,而是选择在外租房住。除了最为亲密的朋友外,新的落脚点他再不敢向任何人透露。李长天此前还有这样的打算,等到官司结束后,他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离开南宁,离开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事实上,包括贵州、湖南、浙江也都有高校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并开出了不错的待遇。但随着官司的败诉,李长天又打消了这一年头。“不管走到那里,债务都会如影随形。目前我的车子已经被保全,接下来二审再次败诉,进入执行程序,可能工资卡也会被冻结。我和孩子一起,每月仅有千把块的生活费。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而让院长王柏中最为唏嘘之处则在于,作为一名优秀的青年学者,“民族学是我们学校的一个龙头学科,瑶族研究老一辈退下后,李长天现在已是瑶族研究的领军人物。有几次讨论到因陷债务泥潭无心学术,情不自禁,李长天掉下泪来。那一刻,最令我心痛!”